于每一个或暖或凉的清晨,步过有着软绒绒厚实感的草地,就会看到,在草地的边缘,十分突兀地出现了一段柏油马路。中间没有任何界限。对面是临街的店面,因为这地方在比较角落的地方,环境幽静,所以生意也冷冷清清,门可罗雀。
我正想回去,看到我的小鹿犬飞奔疾驰的样子,便准备唤它一声。正在这个时候,便有一大群狗,浩浩荡荡地冲过来,恣意在公园里撒欢戏玩。现在的时间过早,天还没有亮全,这公园里人少,因而是这些狗狗撒泼的最佳时间。
正想知道,到底是谁啊,养了这么一大群的狗嘞?转身便看见一个女人,穿着温软的针织衣,外加一件长款的针织外套,头发高高地绾起来,露出一段长长的脖颈和年青人才有的纤细光滑的锁骨,莫名有一种温婉的气息。而那头发很随意地扎起来,发色漆黑,并不依照时新装束那样染上颜色。她手里拿着三根狗绳,一步步走来,沉静自然。
此时我的感觉,好像在寻常漫步中邂逅了一朵清寂的莲,有刹那绽开的美。
然而这女子却并不是清高的人。她看了我一眼,笑笑,正想说些什么,余光瞥见了我的小鹿犬。它铁包金的毛色在这样的清晨和草地里格外的醒目。于是她便轻声叫起来:“咦?是铁包金的小鹿犬?”这时候我发现,在女子的身后,一只小小的狗儿忠诚而机灵地跟着,一点也不像别的狗一样到处狂飙。这是一只黄色的小狗,身形细长而偏瘦,鼻吻也偏长,眼睛却很大又十分晶莹,宛若天上的辰星。俨然是一只品貌不错的小鹿犬。
这便与她攀谈起来,我随后得知她是那边街上一家宠物店的老板。这些狗狗都是外出的人托付给她照料的。可见她的人品还不错,得到了很多人的信任。不过我们两个的话题,更多是关于小鹿犬的。她刚好是在年轻和成熟的分界线上,穿衣风格也是柔和的,显得和大街上那些跻着松糕鞋穿着吊带衫、紧身裤的女孩不同。而两只小鹿犬,一黑一黄,仿佛天生的冤家,看到了同类之后便打算在自己主人面前好好的露上一手,打败这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家伙。两只小鹿便开始在草地上蹦跳追打,打眼看去,真会以为是丛林间跳跃的鹿。
她请我到店里去坐坐。
宠物店是干净而整洁的,地方不大,但设施齐全,非常专业的样子。货架摆在房子最里端,售卖着一些狗粮之类的物事。狗绳一溜都挂在货架边上。一只短耳猫踩在最高的那层货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。然而四处逛了一圈,看起来和旁的宠物店没有什么不同。可让我惊讶的是,在最角落的一个桶子里,满是狗毛,已经积攒了小半桶了。
这是什么?垃圾桶吗?也对哦,宠物店有些狗掉毛非常频繁,但是扔掉就好了啊,为什么这些垃圾要积蓄起来。难道因为热爱狗狗所以留个纪念吗?是像父母留下孩子的胎毛一样吗?
她注意到我在看什么,颇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:“这些是我好不容易收集起来的嘞。我在吧里看到一个帖子,上面说国外有些主人把狗狗的毛给留存下来。攒到一定的数量就特制成狗毛做的毛衣,把自家狗狗的毛穿在身上,不觉得是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吗?”说完,她还扯了扯自己的针织衫,“你看,如果做成这种款式,那真是再好看不过了。”虽然我很感兴趣,但我更加质疑这个方法的可行性。其实以前我也在网上看到过这个,但是那时只是一眼掠过,并没有思虑过这么多。
当下便决定持续关注这件事的发展情况了。我想知道,这些或长或短的狗毛,要怎么当毛线用。
然而突然想到一个问题:“可是,可是,你自家的小鹿犬是短毛狗吖。”她笑得开怀,唇角漾起一个淡淡的梨涡:“对吖,所以我还是不能够穿自家狗狗的毛了啊哈哈。”
很多个晨,或者说很多个黎明,我总是很早就从床上爬将起来牵狗,用遛狗作为理由到宠物店去看看。每一次那只短耳猫都会用一副看穿我的表情鄙视着我。在宠物店也做了一些事帮忙,然而我是不求报酬的。不觉间和店主也熟络了起来,一进门我就大声高喊:“老板娘!进来小店生意可好?”惊得一屋子的狗汪汪直叫。每当这个时候,她就会从里屋走出来,嗔怪地看我一眼,安抚一下周身的狗狗,然后不急不缓地说:“什么老板娘。老板娘是店主老婆的意思,我可是没结婚的,不要乱说。”从此以后便改成了“老板娘”便改成了“掌柜的”。
狗毛衣这项大工程终于打算要开工了。她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钩针,我以为她要开始细细密缝了,便在一边安然地看着,顺便打算从这贤良的女子身上学点啥。可是到头来,她窘然地看我一眼:“其实我也是个手残党啊。”两人一起陷入长久的沉默。
没有办法,只能自己细细摸索了。提供图文的那个帖子是没有织法教程的。两个手残的人,面对这一大堆分门别类分好的狗毛,嗤嗤地笑出来,一下子笑得不可开交,完全停不下来。大概的程序就是先把狗毛捋捋顺,然后想尽办法给它编成一长段,不行就打个结什么的类似这样。我看到她做这些的时候,尽管她的手指很纤长,白皙的手和金亮的狗毛交织在一起莫名的美感,但我就是觉得,这狗毛衣,大概是织不成了。
重重纠结重重扭曲的一件狗毛衣终于织成了。可是,这件可怜的不能称之为衣服的失败品,从一诞生就注定了成为压箱底的积货。掌柜的一次也没穿在身上过。
时光荏苒,有一天我正拿着逗猫棒逗那只长胖了不少的短耳猫,掌柜的突然走过来和我说:“我要搬走了,你来帮忙收拾东西吧。”我心里一惊。我和掌柜的已经认识这么久了,认识到我父母都默认了我三天两头的拜访,可是这个小小的却设备齐全的宠物店,这个大清早的给狗放风的店主,就要从我生命里消失了吗。
她一边理着货物一边絮絮叨叨的,说什么家里让她找个安生的营当,别再跟一大堆狗狗打交道了。我辩驳道:“宠物店怎么就不是安生的营当了,你看你天天在这里也是赚了钱的。”她笑笑,不答,只是说了搬迁的日期。
最后那天我本是不想去送的,可是我的小鹿犬似乎也有预感似的,或者说是我经常带它出去,突然有一天把它困顿在家里它不习惯了吧。此刻,它在门边转来转去,亦或是蹭蹭我的拖鞋,然后叼来狗绳雀跃着要递给我。最恶劣的就是,在我不理睬它很久之后,突然爆发一阵悲鸣。
我妈正在洗菜,走出厨房看到小鹿的异状,直接用力摔出一个塑料袋,然后塑料袋悠悠的落在地上,气势全无:“你看着黑逗在这里闹你也不带它出去?快走吧,不然等会儿芹婶骂你扰民我是不管的。”
我用手指勾住狗绳缚住小鹿,然后悠悠地走出门来,心想,我就到公园的草地上去遛一圈,不要靠近那长街就可以了。结果小鹿居然趁我不注意,直接向宠物店跑去。我本不想追,但想到小鹿可能会被车撞,还是颇为不自在地走了过去。到了门口,掌柜的拿着钩子拉下卷帘铁门,我奔过去的时候她正转身。不可思议地是,她身上穿的那件毛衣,俨然就是她自己做的狗毛衣。然而因为脱针,毛衣有好多的洞洞,露出了她里面穿的白色里衫。但不得不说的是,虽然她手残,可是却是天生的衣架子,金色的毛衣很衬她的肤色。
“别看了,你下巴掉在地上了。”她不以为意地笑笑,唇角漾开一个浅淡的梨涡,恬静没有伤感,“总不能,做出来了一次都没穿过吧。”她又转头看向她的店面:“不出意料的话,这里以后会变成一个仓库,搞不好还可以停停车什么的。”可是我实在是笑不出来。小鹿也急切地叫了两声,想见到它的冤家。
也许狗狗之间也是有语言的吧。这两只小鹿早就互通有无,知道的消息比我更多。
然而店主说,另一只小鹿放在家里并没有带出来。
这条公园角落的长街,没有了一大群狗狗白日里的撒欢夜里的喧闹,自此才真正成了一个僻静死寂的地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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